街角读书会
数字政治,是数字媒体的政治,可不是阿拉伯数字的政治。
在单一的社交平台上与权力玩捉迷藏,只会越陷越深,因为在经济政治垄断所鼓励的数量逻辑面前,个体表达所能焕发的力量变得越发随机,一群水军就可以让良性讨论成为闹剧。零散的,个案化的,依附性抵抗带来的改良,会被更宏观的环境倒退所抵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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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情包大战的掀起,再次证明了一个愈发清晰的事实:
数量对抗已经代替观点对抗成为了网络空间的主流。
连翻墙参与战斗的许多人都不得不承认,集体行动不在于说服别人,而在于摆出气势,让对手无法轻敌。
过去,刷版攻击属于网络亚文化的一支,蛰伏在特定的区块中,而如今,数量攻击成为了从官方五毛到民间团体的惯用伎俩。网络行动成了一场场依附的游戏,个人化的表达,被洪水般的集体对抗所取代。帝吧事件告诉我们的最残忍的现实,不是中国存在多少小粉红,而是如今的网络空间可以和小粉红的逻辑完美契合:数人头的刷屏才是新世界的丛林法则。当一个吧的关注者抵得上一个台湾的人口,观点的对错已经成为了次要的问题。
数量对抗的兴起,和社交媒体垄断的出现密不可分。在社交媒体的帝国里,独立成为了最没用的价值,自由,也降解为依附的自由。只有依附在万众瞩目的大平台和大集体身上,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,话语权和最终的凯旋。
除了大部分普通网民接触不到的暗网空间之外,社交媒体以外的独立分布式互联网,比如独立网站和博客,或是存在于一个几乎灭绝的亚文化圈层,或是变成了超链接的附属地,活在“阅读更多”的选项卡里面。一个网站是不是会被链接到主流的空间,则取决于社交网站的算法。算法如此重要,以至于脸书每改一次算法,都会给其他网站造成巨大的流量扰动,并登上各大媒体的头条。
即使在西方社会,对于一个每天都上网的普通人来说,这样温水煮青蛙式的变化都显得十分自然。在同时存在政治控制与经济垄断的中国互联网空间,全球互联网空间的体制化显然更不容易被感知到。由于网络的阻断,中国的网民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成熟的社交媒体的洗礼,我们接受的网络表达设定一直都是高度不自由的,很多精力都花费在和审查做斗争上。翻墙行为的存在并不能弥补体验的缺失,即使对可以使用脸书推特的中国人来说,他们也甚少去关心这些社交平台本身在十年内发生了什么。稍有意识的普通网民可以大致说出大陆十年来的网络变迁史,然而在多数人心目中,谷歌,脸书,推特,还是他们十年前的模样。
那些对互联网新环境感受到强烈不适的人,往往经历了媒体使用上的空白期。埃及的博客先驱之一Hani在穆巴拉克时期被关押多年,出狱后吃惊地发现曾经繁荣的博客圈早已荒芜一片,年轻人们刷着脸书走上了街头。无独有偶,被誉为伊朗博客之父的Derakhshan在监狱中度过了社交媒体横扫世界的六年,于2014年末出狱。他出狱后试图重写博客,却发现物是人非。经历了对自由空间的幻灭后,Derakhshan于去年写下长文《我们必须拯救的网络》(必须再次严肃推荐此文,如今难得一见的,真正的理想主义篇目)。
社交媒体外不再有网络。不论是严肃的学术讨论,还是搞笑的网络meme,不管是为瓷器国接盘的幼齿青年,还是抱团取暖的反对派,不论是自由多元社会的左右翼,还是伊斯兰国的复仇青年,所有的在线行动都需要通过社交媒体来完成。不仅是行动本身,对于在线行动的讨论和批判也需要在各种社交平台的边界内进行,否则就无法激起足够的回响。我们在脸书上刷版,在知乎上提问,在微信上转发。
面对日益变得稀缺的独立空间,各种抵抗由于缺乏社交媒体外的传播途径,都显得力不从心。近几年崛起的黑客行动主义,靠少数人攻击体量巨大的对象,成为了抗衡传统数量攻击的解决方案之一,不过也只是次优解而已。我在去年的博文中曾经回顾过其历史,匿名者为代表的黑客文化主要由带着正义面具的游戏宅男组成,世界在他们看来更多是种练级打怪的模式
,正义与邪恶的区分是游戏化和脸谱化的,当然也就兼容不下更复杂的逻辑论证过程。
从一个较长的时间周期来看,匿名者的大多数行动都乘胜追击,吃软怕硬,还常常殃及无辜。在非民主政体环境下,他们几乎没有成功进行过任何有效的行动。前年的支持香港雨/伞运动最终不了了之,去年的向ISIS开战则是雷声大雨点小。在对3K党开战的时候,他们又错误地攻击了无辜网民。按照软件研究者Gabriella Coleman的说法,他们的行动最多只是在打击对象身上削下了一小块。
不仅如此,极客与黑客文化的局限性在于其是一种排他性的反文化,是早期互联网男性中心主义的新近延伸。在圈子文化兴盛的reddit,政治不正确的4Chan论坛,和各种在线游戏社区,技术宅男的论坛充斥着对女性和少数群体的蔑视。这种对于他者的厌恶,又反过来形成了极客身份的粘合剂。因此,宅男式抵抗是一种抵抗的次优解,通过榨取更弱的群体的利益,牺牲一部分正义尺度而进行的灰吃黑战役。
在瓷器国的互联网,没有开源运动,没有黑客精神,当然也没有这些组织天然的弱点。不过,类似的次优解抵抗倒是不乏例证。通过支持不那么专制的商业机构和政治力量,来反对最专制的国家权力,比如民意对快播的力挺;通过批判体系内单一的作恶者,试图影射整体信息环境的蜕变,比如反百度浪潮;通过寻找网络食物链更底层的生物嗜食,来划清自己的价值观底线,比如鞭笞无处不在的小粉红。这种抵抗的建立,固然可以说是一种对共同的底线的维护,却往往建立在其他激进抵抗模式被边缘化的前提下。共同的底线实则折射出了共同的红线。
在单一的社交平台上与权力玩捉迷藏,只会越陷越深,因为在经济政治垄断所鼓励的数量逻辑面前,个体表达所能焕发的力量变得越发随机,一群水军就可以让良性讨论成为闹剧。零散的,个案化的,依附性抵抗带来的改良,会被更宏观的环境倒退所抵消。很多个次优解指向的是相似的未来:只有重新夺回互联网的自主空间,改变社交媒体独大的局面,数量逻辑才不至于湮没个体表达的光芒。
自由与保守常常是一体两面。社交媒体带来的依附的自由,是一种新形态的网络保守主义。在一个更高层面的保守化面前,微观层面的自由化带来的只是想象的胜利。你的每一次点击与发声,都在验证这个不断衰败的寓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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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ssanari, A. (2015). #Gamergate and The Fappening: How Reddit’s algorithm, governance, and culture support toxic technocultures. New Media & Society, 1461444815608807. http://doi.org/10.1177/14614448156088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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